□杨长江
上个月,母亲打电话来,说老屋后院的野豌豆又开花了。“开得比往年都旺,白茫茫一片,像落了雪。”她在电话里笑着召唤我,“江娃儿,等你回来摘豌豆、煮豌豆稀饭吃。”我紧握着手机频频点头:“好!好!”
每当暮春下雨的时候,我总会想起老家屋檐下的豌豆架。一串串雨珠顺着屋檐往下滴,滴在土地上砸出一个个小坑。母亲早早将青瓦片摞在豌豆架底下接雨水——她说用淋过豌豆花的雨水浇菜最好不过了。那时候家里穷,没钱买肥料,但房前屋后的豌豆藤硬是被母亲种得跟野草似的,一茬接一茬地长。
我们家住在茶园的山坡上。三间小木屋歪歪斜斜地趴在山腰,门前巴掌大的菜地,被母亲拿竹片隔成棋盘格,架上豌豆藤。记得我6岁那年刚开春,母亲蹲在地里点豌豆种,弄得指甲缝里都是黑泥:“江娃儿,去灶屋把瓜瓢拿来。”我从厨房里抱着比我脑袋还大的瓢,跌跌撞撞地往地里跑,撒出去的豆种有一半滚进了石头缝。母亲急得直跺脚,蹲下来一粒粒地从石头缝里往外抠:“这豆种是拿鸡蛋跟表婶家换的!”我缩着脖子不敢吱声,站在旁边,看她把豆种一颗颗按进湿泥里。
春天青黄不接的时候,母亲天不亮就背着背篓上山打猪草。我牵着家里那头老黄牛上山放牛。老牛最爱偷吃豌豆苗,有一回,它扯断了两根豌豆藤,母亲气得举着竹条子追了我半面坡。结果,到了晚上,她还是给我蒸了一碗豌豆饭,自己却啃着苦荞粑粑。
豌豆开花的时候,整个山窝窝像落满了白蛾子。我和姐姐最爱蹲在藤架底下,把豆花串成项链往脖子上挂。等到豆荚鼓起来,我们就跟过年似的快乐。天没亮透,母亲就催我:“江娃儿,拿筐去摘豆了,要挑鼓的!”露水把裤腿打湿了,豆叶上的毛刺扎得胳膊发痒。我蹲在藤架底下,听见头顶上的蜜蜂嗡嗡地响。
每到冬天大雪封山时,屋檐下已晒干的豆子成了难得的美食,母亲把豆子用水泡发了,和着苞谷面摊饼子。黑黢黢的土灶前,她手把手教我磨豆浆:“右手转磨子,左手添豆,水要细着点加……”石磨咕噜咕噜响,火塘里的木柴噼啪炸出火星。我冻得直流鼻涕,母亲扯块苞谷壳给我擦脸:“磨快些。磨出声响,山神爷才给饭吃!”那时候我觉得,世上最好听的声音就是豆子掉进磨眼的咕咚声。
有一年开春,我背着书包去镇上念书。母亲往我兜里塞了一大包炒豌豆,用布帕子包着,到学校还温乎着。豌豆架在身后攀上新藤,那些白蝴蝶似的花儿追着风跑,一直追到村口的石桥边。周末回家背米,远远望见母亲在豆架下直起腰,蓝布衫上沾着草屑,像株倔强的老豌豆藤。
去年清明回乡,老屋檐下的石磨早已积满尘土、生了青苔。母亲攥着一把新摘的豌豆尖在灶前转悠:“你7岁时就会架柴火,如今倒怕油星子烫手了?”砂锅里煮的腊肉咕嘟冒泡,她突然摸出个布口袋抖在桌上——竟是晒干的豌豆种。母亲的身影被灶火镀成金红色,和30年前教我控火候时一模一样。
现在我教儿子择菜,他总嫌豌豆剥起来麻烦。我教他用指甲划开豆荚:“轻着点,里头睡着绿娃娃呢!”忽然想起母亲当年蹲在地里从石头缝里抠豆种的场景,那些她从石缝里抠出的豆种,竟真的一年年发芽开花。
如今,在城市的超市随时能买到豌豆,可怎么也吃不出从前的香味了。大概因为现在种豆子不用翻山背泉水浇,不用防着野猪来拱,更不用等豆花开过100天,才舍得摘下一把嫩豆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