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下班,乘地铁回家。从珠江路出发,新街口、张府园、三山街,一路在幽暗的地下晃动,直至冲出长干门,跃上高架。周遭豁然开朗,积聚一整个工作日的沉闷与疲惫随之纾解。时光清亮起来,仿佛一个课业繁重的孩子,迎来喘息的假期。
城南不都是旧事。抬眼可见的大报恩寺原址重建,唤醒隔世梵音。地铁站旁的老火柴厂销声匿迹,被崭新的写字楼推进泛黄的记忆里。城南也不都是新事。高架下的十字路口,依然嘈杂混行。蹚进狭长的街巷,是一如既往的能仁里菜场。
能仁里菜场,被夹在两排居民楼之间,是滋养周边的一处生活枢纽。那种与生活的短兵相接,那种扑面而来的鲜活淳朴的气息,那种万千生命汇成的热气蒸腾,把平时伤风感怀的矫情绞得稀碎,碎成了汤圆里香甜的馅。生活,在这里被剥开光鲜亮丽的外衣,露出柴米油盐的本来质地。不同于精致有序的生鲜超市,这里的一切都粗糙生猛。没人在意你是否衣冠不整、头发凌乱,大可尽情铺陈各自的生活原色。
往里走是一排店铺,有蛋糕店、炒货店、手机店、水果店……几家服装店,款式简单、价格实惠,常常挤满了前来定做衣服的中老年人。龙虾店的门前总是湿漉漉的,不知什么时候就有一股水涌出来。人少时,老板歪在躺椅上津津有味地看手机,一点儿也不担心生意好坏:“我这店啊,冬天摇羊绒,夏天卖龙虾,日子好过得很!”黝黑的眉宇间,有股举重若轻的劲儿。
店铺外的空地,三三两两蹲着来自城郊的农民,叫卖着自家的新鲜农产品。春天有香椿头,夏天有莲蓬,秋天有红萝卜,冬天有白菜苔……还有修伞的、修表的、修鞋的、补锅的、卖耗子药的、磨剪子戗菜刀的,被新时代冲散的手艺人云集这里,共同守护着最后的阵地。
走到尽头,是真正的菜场。水灵的绿叶菜被稻草分捆成束,鲜艳的甜椒、番茄、萝卜组成五彩斑斓的色块,圆滚滚的土豆垒成金字塔状,翠生生的洋蓟、黄瓜和西葫芦之间,夹杂着美人指般的芦笋;肉被精细地化整为零,用锃亮的铁钩高高悬起;锈迹斑斑的铁笼里,鸡或鸭窝在一角;脏兮兮的椭圆形塑料盆内,鲫鱼无精打采地摆动着……每一个摊位,都把生活的真相泼辣地呈现在你面前。
丰富的食材经手各路高手:卖青菜的大婶,随手抓一把放到秤盘上,不多不少正好一斤;卖小葱的大爷,把小葱分束摆在白色塑料布上,格外均匀;卖鱼的夫妻俩熟练地如“庖丁解牛”,鱼头、鱼肚、鱼背按需分售给候在摊前的买家。
扫货的大叔大婶也个个身怀绝技。他们略瞟一眼,食材优劣了然于胸;他们思绪如飞,买什么食材做什么菜运筹帷幄;他们口舌如电,价贵了量少了据理力争。卖菜的吆喝声,讨价还价的争执声,剁肉剖鱼的作业声,鸡鸭的挣扎声……组成了一曲宏大、激情的菜场交响乐。
古龙在《多情剑客无情剑》里写道:“走投无路的铁传甲无意中走到了菜市场,抱着孩子的妇人,带着拐杖的老妪,满身油腻的厨子,各式各样的人提着菜篮在他身旁挤来挤去,和卖菜的村妇、卖肉的屠夫为了一文钱争得面红耳赤,鲜明而生动,他的心情突然明朗开来。”
怎能不明朗呢?菜场是隐匿在高楼大厦背后的草莽江湖,是一座城市最深层的肌理。穿行在杂乱原始、琳琅满目的商品之间,听着粗狂肆意的交响乐,“活着”的感觉从未如此强烈。热闹,市井,活色生香,氤氲着浓郁的烟火气息,我们每个人的每一天,不正构筑在这样的烟火气息之上?
有时,作家刘克襄会到菜场溜达。“无事地茫茫四顾,看着熙攘往来买菜的人群,聆听着撒野而放肆的叫卖声。那热烈生活的迸发力量,仿佛大河的滚滚奔腾。很高兴自己也随波卷进,加入了某一个早上的盛宴。”
“人间烟火味,最抚凡人心。”对于我这类独自打拼的新市民来说,能仁里菜场更像是故乡生活的缩影。它用普普通通的青菜萝卜,用日复一日的讨价还价,一次又一次消解我许多背井离乡的隐痛,消解我疲于奔命的茫然与焦虑。它帮助我们这些漂泊在都市里的异乡人,把生活落在实处。
菜场,是一个能让我想明白、活通透的地方。任凭这座都市如何日新月异,只要菜场还是那个菜场,我就能明白生活的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