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去的地方很多,那是远方;能回的地方很少,那是故乡。
荀子有曰:“过故乡,则必徘徊焉。”李白有吟:“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贺知章有云:“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谁都有自己的故乡,九畹溪就是我的故乡,屈原当年植兰讲学的地方,“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描绘的就是当时的景象。
我在故乡生活了16个年头,山水草木、人情世故,没齿难忘。印象最深的是九畹溪,其次是笔架山、天井屋,再次就是棺木岩、圣天观、三道溪、梯儿岩、黄林树、铺子屋、祖坟园等等,还有就是我所熟识的老老少少、娃娃爪爪。
1972年,我有幸参加工作。接到正式通知时,宛如花轿进门,满屋喜气盈盈。我的父亲不动声色,其实他暗自高兴,咬着烟袋上楼,一路哼着锣鼓调,撬回两块厢板,给我做了口木箱,箱面还刷了生漆。我的母亲则眉开眼笑,饭菜顿顿带荤,拿我当稀客招待,又张罗着置办铺盖,有如女儿出阁。出发的日子悄然来临,四爷上桌陪我吃饭,隔壁邻居过来送行,众人拥簇我走出大门。
记得那天天气晴好,太阳比平时更要灿烂,一朵白云飘在笔架山巅,空气里尽是甜润味道。父亲背着箱子铺盖先行,我挎着帆布书包紧跟,书包里装着三本书、两支笔、一双鞋,还有母亲备下的火面(炒面粉)。走出天井屋,大黄狗在前飞奔,我踩着父亲脚印,迎着朝阳一路走去,荫庇在父亲的身影里。走至垭口一回头,母亲还站在柚子树下,身边一堆娃娃爪爪。我高喊一声“走啦”,母亲就朝我挥手,挥罢手转身去擦泪,我顿时泪眼婆娑。
我先去了与老家一水之隔的公社,工作了整整一个月,认全了大院的干部,走熟了那条鸡肠子街,弄丢了我的大黄狗,尔后奉命来到邮电支局当邮递员。支局长老秦心地善良,念及我年幼矮小,就安排我当“备员”,也就是顶替别人工休。我乐意为同事顶班,有新鲜感。今儿爬山明天下河,告别东家又去西家,一饱眼福故乡的山水,尽情体验故乡的风俗。芝兰的山清水秀,峡口的淳朴人情,荒口的皑皑白雪,界垭的峡江汽笛,至今历历在目、音犹在耳。除了长见识,我还学本事,不经意中,学会了打邮戳、套报纸、接电话、骑自行车,另和支局长老朱、话务员老童、炊事员文妈结下忘年之交。
两年后,我带着满腔故乡热情远去,只身到归州城担任报务员,犹如一棵弱小的柑橘苗,在异地栽植、扎根、发芽,直至抽枝、开花、结果。即便如此,我也不敢忘却故乡,哪怕住久了、习惯了、同化了,说话走路仍是原生态,丝毫不敢装作城里人,制作履历表、申领户口簿、填具出生地,都未敢忘却故乡的“世居之地”。
一遇休假,我便回家心切,不怕晕车晕船,无惧翻山越岭,坐木船、爬货车、翘旱(步行)都行,既然惦念着故乡,便只顾风雨兼程。记得有次休假,连日暴雨成灾,溪河洪水肆虐,公路坍塌无车,我乘木船过江,爬上三道拐,翻越白云山,泅过九畹溪,步行回到老家,从早到晚走了一整天,如今回想感叹弗如。
因为三峡水库蓄水缘故,我迁入新城,太阳下一晃两晃,在新城生活了20年。消逝的这些日子里,去了北方、南方、塞外、边疆,回故乡却越来越少了。每年清明回乡祭祖,思绪万千踌躇不决,回去一趟真的很难。偶遇过年过节,仍回到祖坟园烧纸,进天井屋里转一转,到笔架山上爬一爬,或去九畹溪边走一走,循着记忆进家门,隔壁侄媳问找谁;提着裤脚过天井,娃娃讥笑走错门。即或回到故乡也难习惯,茅厕依旧,猪圈发臭,鸡屎随地可见,桌椅灰尘蒙蒙,蚊子比过去更狂,让你打消吃一顿、住一宿的念头。
熟识的老老少少、娃娃爪爪日渐疏远,总是说不到一块,明显隔着多年积攒的生分,只记得幼时淘气等糗事,即或交谈也只关乎工资几多地位几何;呼一声小孩,两眼直瞪瞪盯着你,脸上写着“笑问客从何处来”。
故乡呀,回不去的是故乡!
(本文选编自《回不去的是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