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事隔多日后的今天,阿不都依然忘不了那个布满积雪的日子。
邮局储蓄柜台前人很多,韦云正好上班。
认识那个姑娘是一个深秋的黄昏。那日,西天边涂了一层层厚厚的火烧云,阿不都知道明天定是一个好天气。门被几声很有节奏的声音叩响的时候,阿不都正在屋子里整理着那些皮子。他嗅着充满着芳香的各种黑的花的但更多是白色的畜皮,那些细细软软的羔羊皮子,那些黑而明亮的牦牛皮子,在他看来无比悦目。他面对那些皮子如同农夫面对沉甸甸、金灿灿的麦穗。他要趁着明天的好天气将这些皮子用勒勒车拉了,到贸易市场去卖。此时,骤然响起的敲门声给他小声哼唱的自编的“花儿”加了一个休止符。阿不都开门时很意外,面前不是收皮货的客商,也不是那些挟着各种畜皮来出售的屠夫,而是一个穿着橄榄绿衣服的少女。她正背着西天彤红彤红的火烧云,夕阳的余晖给她勾勒了个金黄色的轮廓,显得楚楚动人。
“你,你干什么?”阿不都有些结巴,他没料到这样一个漂亮姑娘会光顾他这个单身汉的屋。
环顾屋内,不大的屋子里堆满了各式各色的畜皮,这让阿不都有些尴尬,不知道让她坐哪儿。好在那个叫韦云的姑娘不在乎,一屁股坐在炕沿上那脏兮兮的羊皮上。
他听她说了好久,但只说了一句话:“你走吧,我不吃那个利息。我不受别人的不义之财。”阿不都认为,收受利息,无异于剥削别人,所以坚决不答应把钱存到邮储银行。韦云依然坐在羊皮上不动,待沿街的窗户渐次亮起灯光时,才看到阿不都送韦云出门,说:“明天,我去找你。”
此后,离邮储银行并不近的一所聋哑学校常收到一笔并不多的钱。有一天,那所学校校长把一张写了字的大红纸贴到阿不都家的门板上,识文断字的人说,上面赞扬阿不都把存款利息捐献给了聋哑学校。
然后,今天阿不都要取走这笔存款,取走这笔他挨家串户收皮子又在集市上出售赚的一角一分攒起来的钱。他要把这笔钱交给一个女人,一个尽管穿着寒酸甚至有些破烂,但又闪着一束迷人光芒的女人。
月光没有一如往日那样汩汩地淌下来,雪地也有些暗淡,那个有些纤瘦穿着单薄的女人斜倚在阿不都的门边。这是阿不都在理完一摞皮子之后抬头看见的画面。
“找谁?”
“我不找谁。我饿了,也很渴。”那女人声音怯怯的,有气无力。那女人进了屋之后,蹲在炉子前一动不动。阿不都盛上一碗刚做好的饭端给她,她望了他一眼,接过来就狼吞虎咽地吃。阿不都坐在一方矮矮的凳子上吧嗒吧嗒地抽旱烟。那女人饭没吃完,放下碗忽地号啕大哭,阿不都问她怎么了,她只是哭。半天,那女人终于止住了哭声,断续地告诉阿不都,她的家在很遥远的地方,因为家里穷,父亲中风卧床不起,为了给父亲治病,把她嫁给了一个50岁的男人。她不喜欢他,趁男人喝醉了酒后跑出来的。说着,又哭了。
阿不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是搓着一双大手。那女人告诉她,她的男人知道她不喜欢自己,说只要还给他5万元的彩礼,就让她走。阿不都听完这些话后,一拳擂在炕桌上,放在炕桌上的茶水泼了一炕。那女人慌慌地拾起茶杯,掏出一块手帕擦洒在炕上的水。
阿不都从窗户向外望去,天黑洞洞的,窗纸被北风刮得直响。他叹了口气,从羊皮摞上取下两张羊皮铺在地上,又从炕上抱下一床被子,闷声闷气地说:“太晚了,别赶路了,你睡炕上!”
“大哥,你是好人啊!”
阿不都动了恻隐之心:“我借给你钱,等你有钱了再还我吧。”
那女人哭了,泪如雨下,连连给阿布都鞠躬。
雪在阿不都脚下吱吱地响。他边走边想那个女人接过钱时高兴的样子。他要让她把5万元还了那男人,剩下的1万元给他父亲治病。忽然,他又想起了什么,踅回身又走进邮储银行,从兜里拿出前几天在集市上卖畜皮得的100元,他要韦云把这钱寄给聋哑学校的王校长。
“哎,等等。阿不都,你今天取那么多的钱干什么?”他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他怕韦云问他。在韦云面前,阿不都有一种无法言喻的感觉,不会忘记韦云到他家的次日,他掀开两块合在一起、中间被挖空用来盛钱的土坯,一下子惊呆了。那些或新或旧的几捆10元钞票,全被老鼠从中间打了一个洞。他用羊皮袋子拎着这些钱到邮储银行找韦云,问这些钱还能用不?韦云又是打电话又是找人,终将这些钱如数给他写到存折上。阿不都很感激她,他觉得韦云是一个温柔的姑娘。自这之后,他去邮储银行存款总是把一脸胡须剃得青蓝青蓝的,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而今天,一下子把6万元全部取走,韦云怎么能不问呢?
“我,我,我有生意。”阿不都说完,风也似的溜走了。
阿不都永远忘不了那个落雪的日子。他送那个瘦弱的女人到几里之外的火车站回到家,不经意间发现了扔在墙角的一团废纸,展开一看懵了,纸条上写着:“事成之后,返回原地见面。”他忽然想起听到的骗人把戏。他发疯似的奔向火车站,那列车早已开走了,只有肆虐的北风疯狂地扫荡着空荡荡的站台。
6万元哪!数年的血汗,一下子付之东流。阿不都软软地瘫在雪地上。他想到了亲人,想到了一切熟悉和陌生的人,也想到了韦云。他拖着疲惫的步子,走在落雪中。经过邮储银行时,他忽然觉得,应该进去看看。韦云正在忙,看到脸色苍白的阿不都,忙问怎么了。阿不都吞吞吐吐地说完发生的事情后,已是双泪俱下。“你真糊涂啊!”韦云说了一句,急忙掏出手机拨电话。阿不都听得出韦云是给公安局挂电话。
“咔嚓—咔嚓—”邮储银行大墙上的石钟发出有节奏的声音。电话铃响了,韦云急切地接听。阿不都听到韦云说:“我代表失主阿不都感谢你们,感谢你们追回了这6万元……”
望着韦云因激动而潮红的脸庞,一种莫名其妙的念头忽然在阿不都心里动了一下,但他只叫出一声“韦云”,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雪,无声地在北方大地上飘落着……